用更为广泛的世界性的眼光来看国家安全问题，我相信决不能只考虑海军，还有很多其他重要因素。
——加藤友三郎大将，1921年12月4日
谈到1922年的《华盛顿海军条约》，人们通常习惯以结局为导向将其认定为一个失败的裁军协定——对五大海军强国的暂时性军备限制没能有效的制约日本的扩张，最终以1941年日本偷袭珍珠港、太平洋战争爆发而宣告其彻底失败。不过，当我们抛开由于已知结果而产生的固有观念，重新审视《华盛顿海军条约》的形成背景及其成败得失的话，可以发现隐藏在该条约背后的国家安全理念之争直到今天依旧有着重要的借鉴意义。本文即是以此入手，为读者重新解读这一影响深远的军备限制条约。
为了更好地理解《华盛顿海军条约》背后蕴藏的对国家安全理念的纷争与博弈，我们首先来梳理和分析该条约的两个主要参与者——美国和日本——之间的矛盾产生的原因。
海权论的奠基人，阿尔弗雷德·马汉
美日两国之间的矛盾是在一个对当时所有军事强国都产生了巨大影响的宏大历史背景下产生的。也就是说，只有将美日矛盾至于这个历史背景下去分析才能看清它的脉络——这就是十九世纪末期由马汉的海权论掀起的海军建设热潮。马汉在其著作《海权对历史的影响》一书中明确指出，一个强大帝国的建立离不开一支以战列舰为核心的强大舰队，这一点是众所周知的。但是，马汉接下来的论述或许更加重要：为了保障这样的强大舰队的建立，需要将海军的发展与生产、运输和殖民地的建立和发展联系在一起。也就是说，强大的海军离不开完善的工业生产体系的支撑，而完善的工业体系必须建立在由庞大市场和充沛的原料供给构成的殖民体系之上（以当时的时代背景而言）。由此衍生出来的“经济决定论”对大国关系的影响更大。相比之下，人们耳熟能详的其对集中使用战列舰进行舰队决战的主张更多的是停留在战术层面上。
美日矛盾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下形成的。在海权论的指导下，伴随着十九世纪末美国向太平洋彼岸开拓的深入与同时期日本在西太平洋的崛起，美日两国都开始将防范目标对准对方。首先是对夏威夷的争夺。夏威夷的地理位置对于控制太平洋的意义不用多说，因此很早就吸引了美国和日本的目光。美国利用1893年和1897年两次夏威夷危机，抢在日本前面控制并最终吞并了夏威夷，使美国在这场太平洋博弈中抢到了绝佳的位置。1894年甲午战争的胜利标志着日本开始以强国的身份在国际舞台上正式登场，不过由于甲午战争的胜利触犯了俄国的利益，俄法德“三国干涉换辽”使得日本的胜利成果大打折扣，同时也为日俄战争的爆发埋下伏笔。
1898年美国在美西战争中取胜并夺取菲律宾，使美国获得了在亚洲前沿的立足点。这里有两点需要说明：首先，对于美国占领菲律宾，一开始马汉是持反对立场的。因为马汉从海军现实情况出发，认为美国无法在那里有效的抵抗日本的侵略。一旦日本向东南亚发动进攻，远在夏威夷的美国太平洋舰队主力根本来不及阻止。这一点在二战爆发初期应验了。不过马汉逐渐认识到立足菲律宾对美国的意义并最终支持了这项政策。另一点是对于美国占领菲律宾一事，日本令人惊讶的表示支持。这是因为日本希望与坚持“门户开放”政策的美国一道反对欧洲列强对东亚的瓜分。接下来，利用德国强势崛起给欧洲带来的挑战，1902年日本与英国结盟、1905年日俄战争中日本歼灭俄国舰队，使日本成为亚太地区的主导者。而接下来的第一次世界大战在提高了美国的国际地位的同时，也给远离战火的日本提供了发展良机。就这样，到二十世纪二十年代，日本和美国取代欧洲列强，成为西太平洋棋局中的两个主要棋手。
克虏伯工厂是德国工业崛起的代表
第一次世界大战是一场划时代的战争，它让世人第一次领略了工业时代战争的毁灭性力量。其深远的影响不仅局限在欧洲，也使远在欧亚大陆另一端的日本感同身受。不过，不同于欧洲的切肤之痛，日本海军对第一次世界大战所体现出来的全新战争样式产生了两个截然不同的观点：一派是以时任海军大臣的加藤友三郎大将为首，认识到综合国力对战争结局的影响，同时也认识到日本的国力无法与美国持续对抗。因此这一派主张通过政治和外交的方式实现美日之间的战略平衡。另一派以加藤宽治中将为代表，他们也同样认识到了日本国力的相对劣势，但却得出了截然不同的主张，认为美国依靠强大的工业实力可以随时组建强大的舰队，但是日本没有这样的生产力。因此，日本必须在和平时期也时刻保持充足的军备，并在战争爆发之初能够给予对方致命一击。实际上，类似的观点分歧在美国国内也是存在的。但是，由于文官治军的体制，美国可以将文武之间的分歧调和起来，但是日本却始终没有做到，下文还将论及这一点。《华盛顿海军条约》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下，世界主要海军强国通过反思一战而形成的。
如果单说《华盛顿海军条约》，人们很容易从字面意思理解，将该条约简单地视为一个单纯的海军军备限制条约。实则不然，《华盛顿海军条约》是一个影响深远的亚太安全体系的组成部分。在条约谈判之初，日本代表加藤友三郎大将和美国代表休斯国务卿都认识到，只有将军备限制纳入到更广泛的安全体系中来才能发挥它的作用，因此一开始双方就以超越军事的宏大眼光去考虑问题：一方面，考虑到日本在东亚大陆上的既得利益，与会各方在《九国公约》中加入安全条款“各方不得奖许有害友邦安全之举动”。另一方面，1902年的英日同盟成为摆在美日和解面前的拦路虎。这是因为，对美国来说，一旦达成严格的军备限制条约而英日同盟还存在的话，那么剩余的海军力量不可能同时满足美国在大西洋和太平洋两端的安全需要；对日本来说，失去英日同盟，也会令日本产生不安全感，形成英美联合的外交压力；对英国来说，英日同盟会将英国带入将来可能的美日战争之中。最终美日英法达成《四国条约》，规定各方尊重各自在太平洋上岛屿的统治权力。这样就可以在废除1902年英日同盟的同时，令各方的安全需求都得到了满足。最后一项才是单纯的军备限制条约（《五国条约》），在主力舰（一万吨级以上的战舰）数量上，日本可以拥有相当于美国60%吨位的数量；为了安抚日本国内以加藤宽治为首的反对派，美国同意不会改善其在西太平洋的海军基地。这三项共同构成了全新的亚太安全体系——“华盛顿体系”。
加藤友三郎大将，是当时日本少有的目光长远的战略家
在梳理了《华盛顿海军条约》的形成脉络之后，我们来分析该条约的精髓及其历史影响。《华盛顿海军条约》的核心思想体现在超越军备控制的更高层次的国家安全思想之上，即宏观层面的美日和解与微观层面的海军军备限制二者相结合。在条约签署之前，美国和日本始终在以对方为假想敌建设自己的海军力量，对亚太领导地位的争夺也使战争的阴云挥之不去。因此，单纯的军备限制是不可能达到降低战争风险这一目的的。
通常来说，一国构成对他国的威胁由两部分组成：一是能力；二是意愿。“能力”即有进行威胁的物质条件；“意愿”即存在发动威胁行为的想法。这里需要指出的是，在马汉看来，一国海军的建设不应以对本国威胁最大的国家的海军为假想敌，而是要始终瞄准世界上最强大的海军作为假想敌进行建设，即使它对本国的威胁没有那么大。因此，随着美国海军力量的不断壮大，在将马汉的海权论视为圭臬的日本海军看来，以美国海军为目标进行扩军是势在必行的。加藤友三郎大将作为日本海军的顶梁柱自然明白其中的道理，不过他更看到了美日之间的工业实力差距，认识到这样的追赶在演变成军备竞赛的同时迟早会拖垮日本经济。因此，相对于美国，达成海军军备限制条约对日本更加有利。这可以被视为降低威胁意愿的合理解释。
在“能力”的建设方面同样如此。在战列舰时代，通常认为，进攻方的海军力量必须达到防御方海军力量的150%才能确保胜利。因此，日本海军强硬派给加藤友三郎施加压力，要求日本海军必须保持不低于美国70%的主力舰吨位。这显然是美国不能接受的，如上文所述，美国海军需要在两大洋同时保持存在，广袤的太平洋又极大地限制了美国海军的部署效率。最终，美日双方达成妥协：日本保留美国主力舰吨位的60%，与此同时，双方同意不在西太平洋岛屿上修建海军设施。如此一来，美国无法长久的在夏威夷以西部署舰队，这就确保了日本的安全；日本海军的规模也使其无法对夏威夷发动进攻，这就确保了美国的安全。如果放在一战后欧洲元气大伤、美国退回孤立主义的宏观背景下去审视的话，可以发现，这样的规定反而提高了日本在西太平洋的地位。因此，《华盛顿海军条约》对日本是非常有利的。
军控谈判的成功离不开更广泛的和解进程
类似的裁军思想对后世也有着重要的影响。典型代表就是贯穿二十世纪七十年代的美苏限制战略武器条约。该条约的形成离不开美苏“缓和”的大环境，是美苏双方根据当时地缘格局变化进行调整降低威胁意愿的组成部分。很难想象在美苏依旧剑拔弩张的情况下，双方会坐下来达成军备控制。
行文到此，我们梳理和分析了《华盛顿海军条约》成型的原因、背景及其内涵。最后讨论一下该条约为何没能阻止太平洋战争的爆发。我认为主要原因有两个：一是日本海军内部以加藤宽治为首的强硬派的坚决反对。日本的军队决策体制不同于美国的文官治军，武官特别是中层武官的影响力非常大。加藤友三郎大将在位时，凭借他的权威和东乡平八郎元帅的支持，可以有效地压制反对声音。但随着加藤友三郎的去世、东乡元帅转而支持强硬派开始，日本国内支持条约的声音越来越弱，最终被强硬派完全盖过。缺少了国内的政治支持，任何条约都是无法实现的。第二个原因是军备控制条约自身的问题。虽然我认为《华盛顿海军条约》的国家安全思想是非常值得借鉴的，但是也不能忽视其中的问题。任何军控条约都存在一个共同的弊端——无法限制技术的发展。《华盛顿海军条约》虽然限制了一万吨级以上主力舰的吨位，但是却没有限制其他军舰和潜艇的发展，也没有预料到海军航空兵的快速发展。海战样式的变化迟早会突破条约的限制。等到《伦敦条约》准备对重型巡洋舰和潜艇也进行限制时，日本国内的强硬派早就做好了准备。同样的，一战后对德国重机枪的限制也没能阻止通用机枪的发展；美苏限制战略武器条约也没能阻止分导式多弹头等更具威力的武器的出现。
总的来说，虽然《华盛顿海军条约》存在自身固有的问题，但是它也成功的带来了长达十五年的和平与稳定，延后了美日海军军备竞赛的展开。更重要的是，该条约为后世提供了一个建立在广泛和解基础上实现军备限制的全新思路。它虽然没能阻止太平洋战争的爆发，但却为后世对军控的探索提供了宝贵思路！
